下午一点半,肖云梦准时赶到,只是打扮有些奇怪。她穿着厚厚的军大衣,长发被一顶毛绒帽子笼住,手上戴着一条厚围巾,全身上下只露出她那双有些慵懒的丹凤眼。
在那一刻,钱敬学有一种过年了的错觉。
“没这么冷吧?”他问。
“有这么冷。”肖云梦拉下围巾,“收拾好了?你拿的什么?”
钱敬学看看手中的八音盒,去卖完旧东西回来以后他就一直拿着它听。
“小玩意一个,”钱敬学嘴角稍微扬了扬,“给你。”
“我要这个干什么?”
“帮我拿着,放箱子里会压碎的。”
肖云梦点点头,接过八音盒,放进自己的挎包里。也就是在这个空档,钱敬学迅速且不易察觉地擦擦眼睛。
“走吧。”钱敬学说。
“嗯。”
坐在沙发上的钱同道听见了,便关上收音机,放在衣袋里。钱敬学想过去扶他,但钱同道一边拿起拐杖,一边摆摆手。
三个人走出家门,钱敬学最后。在锁门时,五年的往事涌上心头。他在这套沉闷狭小的房子里住了五年,度过了整个大学时光,以及一年的实习期。
现在,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他不会再回来了。
钱敬学摇摇头,关上了门。
正如肖云梦所说的,外面正在下雪,天空阴沉沉的,无数鹅毛般的雪花从天而降,落到地上。好在打扫及时,地上没有积雪,也没有结冰。钱敬学想到上午他把东西送到回收站时,雪还没有这么大。
街上没有多少人,即使有,打扮的也和肖云梦一样严实,没有一个像钱敬学,只在毛衣外穿一件大衣,帽子口罩都不戴,雪花落在他有些蓬乱的头发上。很快每一根头发都艰难地挑着几朵雪花,看上去像苍老了几十岁。
三个人沉默地走到公交车站,又沉默地坐上去高铁站的车。
窗外的景色不断变化,就像钱敬学的思绪一样。他一直在回想,回想自己在这座城市里度过的五年时光。在这五年里,他像个透明人一样,度过毫无波澜可言的大学时光,又在牙科诊室里当了近一年的医生,每天只不过是前一天的复制品,直到几天前的亚空间沉降。
对钱敬学来说,这几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感觉像度过了一个世纪。他隐隐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本来已经瘫痪的那部分正在恢复,尽管再也回不到过去,但那种感觉还是让他难以适应。
公交车开到了位于市郊的高铁站,三个人走下车。
高铁站的设计与市区死气沉沉的建筑完全不同,整体是一个莫比乌斯环的造型,表面大量使用白色与蓝色涂料,在阴沉的天空下格外明亮。
车站里人不算多,三个人排在安检队伍的后面。钱敬学和钱同道都顺利地过去了,但肖云梦刚一踏上安检门,报警器便发出刺耳的鸣叫。很快,一名面色严肃的安检人员便走过来,用礼貌而严肃的语气说:
“请配合检查。”
与钱敬学和钱同道的惊讶不同,肖云梦显得很淡定。她耸耸肩,对钱敬学说了一句很酷的“很快回来”,就跟着安检人员走了。
曾祖孙二人走进大厅,找了个位置坐下,各自为肖云梦担心,直到钱敬学感到有人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他回过头,看见肖云梦站在他身后,手里还拿着一杯柠檬红茶,正在不紧不慢地喝着。
“小事情。”她对钱同道说,后者点点头。
钱敬学并没有惊讶,他知道以肖云梦的身份,要是过不了这一关才是怪事,值得他如临大敌。不过,他还是想知道肖云梦带着的到底是什么。
三个人在大厅等了十来分钟,广播就下了通知,于是他们便排着队,来到站台。不一会儿,一列纯白色的流线型列车驶来,稳稳停在站台边。看着它的样子,钱敬学想到了白鲸,他上次看到白鲸还是在山济市海洋公园,它在鱼缸般的水池里游动,带着它无法更改的微笑。
三个人走上列车,找到位置坐下。钱同道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肖云梦在中间,最外面是钱敬学。钱同道一坐下就慢慢睡着了,钱敬学也似乎有什么心事,只有肖云梦像个电风扇一样,不断地看向四周蓝色的座位与洁白的车舱壁。
窗外的站台开始向后退去,直到消失。也就在这时,钱敬学对肖云梦说:“你带了什么?”
肖云梦看看四周,确定无人关注后,才从底下拉开大衣的拉链,掀开下摆,指指自己的腰间,那里有一个闪亮的银色物体,接着便快速合上。
尽管时间很短,但钱敬学还是看清了那个东西。那是一把手枪,一把枪管很短的左轮手枪。
他转过头,试着不去想它。
几个小时后,列车到达了山济市。一路上都满是心事的钱敬学叫醒昏昏欲睡的另外两人,走出列车。
刚一下车,钱敬学就感到一种奇怪的温暖充满了全身。空气并不是像平沙市一样干燥,而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咸味,就像他几年未曾接触但又记忆犹新的海风一般。
三人走出车站,此时天色已晚,远处的市区灯火非凡,人流正从车站里涌出,奔向这座有名的海港城市,钱敬学他们好不容易才拦下一辆出租车。
“去哪儿?”司机说的是山济市带有海蛎子味的方言。
“幸福小区。”钱敬学的口音在一瞬间改变,以至于肖云梦一时没听清他的话。
司机一踩油门,汽车来到路中间。幸福小区位于新开发区——当然是相对于老城区而言——,钱敬学的爷爷钱勋在二十多年前刚成立新开发区的时候买下来其中的一套房子,那是正是房价的最低点,后来小区附近又开了一家小学,房价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如果不是紧挨着铁路的话相信还能更高。
出租车行驶得很快,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钱敬学感到自己枯萎的心正在复活,而在他们下车时,这种感觉达到了一个新高度。与他离开时相比,小区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用浅绿色的环保漆把居民楼外墙重新粉刷了一遍。
他们穿过大路,来到五号楼,走进一单元,站在102室的门前,家门似乎换了,棕黑色的门板在楼道灯下泛着光亮。
钱敬学举起颤抖的手,一下、两下、三下,门后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然后门就开了。
肖云梦看见,一个满头银发,身材娇小的老妇人站在门口,一双湖水般的蓝眼睛里泛着激动与惊喜。
“奶奶,”钱敬学颤抖的声音响起,“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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